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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褪色

第八章 褪色

迄今为止,我与奈惠从河内同学那里听闻了一名“数奇者”三益先生的若干遭遇。首先是他在家中遭遇需要冷知识才能解决的事件,却因为当时重迷信轻科学的缘故致使他过早地被驱离家门;接下来比较长的一段人生历程中,三益先生有过多次“找到稳定工作,打算就此安生”的尝试,却都没能成遂所愿,并且具体形式都是雷同的:一些事件夺去了他原本平稳的人际,让他在当时的人际圈中无法立足,通过人际与社会的“疏离感”的压力迫使他离开。

“虽然三益先生在家里、在小店当收银员、在工厂当书记员、在玻璃生产企业当行政的这些经历的‘结末’都有一些相似处,我们也曾经因此对他得出了‘数奇者’的评价,但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些事件,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共同点被我们忽视了呢?”在结束与河内同学又一天的远程对谈之后,我这样向身边的奈惠道。

“什么共同点?”奈惠不解地问。

“就是‘这些三益先生曾经稳定地待过的地方,现在都已经无从查考’这一条。”我说道。“之前,我在为三益先生零散地给出问题的解释时,也抱有‘自己的回答是否命中靶心’这样的好奇心,因此我也希望三益先生能够对这些答案进行求证。最有力也最容易成行的手段之一便是实地求证,在我们的共同默契都指向这个方法的时候,三益先生却对这个方法给予了否认。接下来我听到的消息便是,这些往事所有的发生地点,都已经物是人非。”

三益先生这些人生波折的发生时间普遍距今都有数十年的历史。随着城市与乡村各自的发展进步,旧有的楼宇被破除重建,土地的不断易主,都会让对过去怀有感情的人们生出白云苍狗的沧桑感。比如说,三益先生那个过去的家,因为山形城市化进程的加快,附近的村庄先是被吸为卫星村,进而又因为道路两旁不断兴起新建筑而逐渐同化;又比如那家玻璃加工企业,在世纪末的金融风暴中未能独善其身,以至于被破产兼并,那片土地上也早已盖起了属于另一个故事的建筑。这些都断绝了实地求证的念想。

然而,还有一些事情却并不能用这种自然的消亡与新生来解释。比如三益先生经历的小店收银员与工厂书记员两段经历。发生在工厂的两段经历之所以无法求证,是因为工厂因经营不善而倒闭,和经济的大势并无太多关联。至于那家小店铺,先前我并未从三益先生那里得到准信,但通过河内同学,我们得以从卫星地图上找寻当年的街道。地图和河内同学的实地探访告诉我,这个地址已经被一片住宅小区所占据,当年的道路痕迹犹存,但已成了小区内、居民楼间的道路,当年的小店自然也是荡然无存。河内同学询问这个小区的历史,得到的答案同样令我们惊讶:这座小区,是在市政部门的规划下,拆迁原有的沿街店铺建立起来的。这条街原本是山形的小户人家自己修起来的,店铺都是各自的私产,当年三益先生当收银员的小店正是其中之一。好巧不巧,市政部门作出拆迁决定并破土动迁,正是三益先生因为小摩擦被赶走不久的两三个月后。这些不能用“大势所趋”来解释的离去,让我认为三益先生数次人生篇章的结束,并非是“天作之合”,而是“事在人为”。

“三益先生的几段令人感慨的‘数奇’故事,让我莫名地有些‘看傀儡戏’的感觉。三益先生的身后,宛如被什么力量牵扯着的丝线所操纵。并且,这个操纵让他不仅躲开了个人难以对抗的社会潮流之大变,也躲开了自身所属企业的末路,宛如指引三益先生趋利避害的先知一般。这样的角色是否存在?在一般的认识中,答案显然是否定的;但三益先生在玻璃制品厂的经历以及他的问题,也仿佛就是在指向一个‘在幕后熟悉一切’的角色,这又让我对一般的答案产生了疑问。”我向奈惠传递着我在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后的看法。

“渊子想对这件事进行求证吗?那正好,算我一个,我也对它感到非常好奇呢!”奈惠点头响应着我的看法。“但是,我们在霞浦,三益先生的事件都发生在山形周围,交通上太不方便了。我们要怎样去求证呢?”

“我们没有必要亲自到山形去。奈惠,从故事中我们不难捕捉到一个信息:三益先生自己是希望过着平稳的生活,并且他性格被打磨得比较坚韧,是不会主动与人发生什么冲突的。这样一个人一方面被当做提线木偶,另一方面却对操控者毫不知情,这就让我感到难以理解了。做一个换位思考,就算真有这么一个全知全能的先知,要引渡某个人避开生活中即将到来的风险,又是为什么挑中了三益先生这样一个人呢?”

我记起唐土凌濛初的话本小说集《二刻拍案惊奇》中有个《三救厄海神显灵》的故事,故事主人公本是个普通的折本商人,莫名得了海神女儿的垂顾,令他三番以小博大一本万利,又让他躲开了三回血光之灾。我不禁有些好笑地向奈惠介绍了这个唐土的逸闻,又不失调侃地带上一句评论:“难道这位三益先生也在梦里娶了什么神明不成?”

“说起来,我们还一直没有接触到三益先生的婚姻状况呢。”奈惠也表示了赞成。“现在的三益先生五十多岁,按理说肯定该结婚了。”

“可惜我们还没有真正看到过三益先生,接触的程度顶多是看到了三益先生发给河内同学的手机短信而已。要是能一睹三益先生的真容,我想,判断他是否已婚理当不难。从最简单的左手无名指,到渊深繁难的面部骨相,都可以作为可能的证据从而得出结论。”在这样的认识之下,我们联系了河内同学,询问她有没有三益先生的婚姻方面的情报。

“三益先生说过他已经结婚,这个我能肯定。”河内同学答道。“但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结的婚,他老婆的样貌、有没有子女这些的情报也一概不清楚。”

“照理说,三益先生现在经营着文具店‘闻鹤堂’,这是一间靠近学校的门面。门面一般都是前后两进或上下两层,毕竟要留出店家的存货或生活空间。之前三益先生在向你展示‘不锁收银机的哲理’的时候,我记得的细节是直接从收银机里拿出了钱,揣进口袋,然后便关店走人。可见他并不住在店里。河内同学的放学路线是固定的,三益先生的行动也需要从学校附近开始,你们有一段共同的行动轨迹。在一年来放学的行动当中,有没有能够作为参考的情报呢?至不济的话……一张照片也行。”

福尔摩斯在与哥哥迈克罗夫特临窗并立的时候,曾与他一并对窗下走过的人进行了推理。即便当时走过的只是一个男人,但他们能够推断出这个人是鳏夫,并且有小孩。百年之后,我虽然不及福尔摩斯的观察敏锐,但给我一个具体的,如照片般的描述的话,我还是有自信能“至少得到一些信息”的。

“照片的话……应该有吧。”河内同学在自己的手机上翻找着,并且在最后有了一个答案。“你看这张照片怎么样?是我们学校结束体育祭的时候,三益先生作为近处的店主一方面进场观看,一方面在结束后作为劳力为清场搭把手。这时的他正结束了清场工作返回自己店里,这张照片能给嘉茂同学当参考吧?”

河内同学是在学校的网站上找到这张照片的。由于主景是校园门口的体育祭装饰,三益先生仅作为恰逢其时的路人被拍进了画框,这导致他这个人被拍得并不是很清楚。河内同学说,她也是猛然想起她和三益先生曾经谈及“被拍进体育祭的照片”一事,才匆匆去翻找了这张照片出来。

照片上的三益先生肩上搭着一条毛巾,皮肤上白下黑,短袖衫的晒痕非常明显。那时的他披着一件帆布衣,袖子撸了起来,两襟有着明显的褪色痕迹。内衬是一件透着汗斑,也同样褪色了不少的汗衫。下半身是一条普通的工装裤,若不是明知他是附近的店主,他这副模样还真像是个临时找来帮工的工地工友。迈克罗夫特与福尔摩斯对窗下人的判断,是基于他的衣着、携带物,而我得以判断照片上的三益先生,则是基于另外一些信息。

“因为主景是校门,画幅中的三益先生的面部细节、左手上是否戴着戒指我们都无法肯定。但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些角度判断出三益先生已经结婚的信息,那就是这一套上衣的组合与褪色情况。”

帆布衣,也就是牛仔裤布料做成的上衣,适合从事体力劳动的人穿着。与其他衣服相比,容易磨起毛,也容易在不断的浆洗中褪色。三益先生虽然多数时候从事文职工作,但在四五十岁的年纪,不可能为了这一天内的小事,特意去借一件工装衣来穿。那么,这件衣服的褪色表示着它在过去的时日中被浆洗过许多次。褪色部位是两襟,我想若不是它有中间的一条拉链,褪色部位怕是整个前襟了。我觉得,这就是他已婚的证据。

“这是为什么呢?”

“很简单,因为褪色的部位不正常。”我淡淡地回答发问的奈惠。“如果是一个单身的男性,独身生活这么多年,是绝不可能把工装服和汗衫的前襟洗到褪色的。因为单身男性往往不耐家务,不可能将衣服比较能保持干净的部位洗褪色的。”我像是补充似的在纸上草草画出人形,向奈惠指出人体汗腺发达的部位、衣服容易脏污的部位往往是领口、袖口、腋下、脊背,和肚腹前襟至少是搭不上的。“既然出现了‘短袖衫与汗衫都同在前襟部位褪色’,便也能排除是汗水浸透前襟,从而得出最后的可能——这是被打掉了颜色。”

“打掉?”

“唐土的古诗中经常能看到‘捣衣’这样的字眼,就是在过去妇女洗衣完毕后,将衣服铺在垫板上捶打,以此挤出布上的水分。时至今日,依然存在敲打衣服挤出水分的洗衣方法,只不过捣衣杵被改成了特殊形状,类似羽子板模样的工具。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就是这种洗衣方法是女性专用的。男性洗衣,更多地是用洗衣机甩干,至不济也是拧干。”

就算往前数四十年,洗衣这项工作也早已经机械化,换言之便是“洗衣机”这个东西早就存在于各人的认知当中。三益先生作为男性,就算有“特别脏的地方用手洗”的清洁观念,也不会去使用专门的“打衣”来进行干燥。三益先生的两件衣服,在前襟部位的掉色最为严重,这便是使用“打衣”方式的痕迹——褪色区域是块状而非线状代表不是拧干;褪色部位在前襟则代表这是“打衣”最频繁的落板位置。之前已经说过,“打衣”这种方式只有女性才会采用,并且是在自然水流或接水洗衣才会使用。

“只打上一两道,是不至于让衣服掉色的。非得是长年累月用这种传统的干衣方式,才会让衣服上的颜色褪得如此厉害。三益先生的衣服在前襟褪色,这样的衣服至少有两件。有这条证据,足以让我认为,他起码有十五年以上的婚龄。”

三益先生至少在十五年前已经结婚,而三益先生除了之前的事件,在开起闻鹤堂前的最后一份长期工作是书房的校字工。工厂因为1998年的危机而倒闭,三益先生再长期地从事一下校字工作,那么他从这一职位离开定然是发生在十五年以内了。他的妻子或妻族是否在这些事件中扮演了那个“高人”的角色?我静心等待着三益先生关于这最后一起事件的问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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